推薦:失控的生命

蔡友月
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開始經歷家庭關係的變革,逐漸喪失原有大家庭繁複的功能,隨著工業化、都市化的社會快速變遷,生、老、病、死,這原本是人類最自然在家庭發生的生命軌跡,逐步被區隔出來被納入 「醫療化」 「機構化」的處置中。出生與死亡這些原本是人類最自然的經驗,已不再由日常生活中學習,而是讓醫療專業人員一手包辦,這部紀錄片透過死亡的現場刻畫出當代中國隱含的社會問題。

鏡頭的場景聚焦在中國浙江杭州綠康醫院的舒緩療護病區,目前共有60多位病人,每年有20多位老人在這辭世,病人在世時間長則幾年、短則幾天,他們都將在這被隔離的機構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影像中的老人陪伴他(她)們垂死歷程是醫院中的醫療專業人員而不是親愛的家人,老人家以絕食的方式,表達她不能回家憤怒,反諷的是在白色巨塔的運作下,這種無理取鬧、不合作的病人最後是以轉送到精神科做為解決方式。這也凸顯了科層體制理性監控下極度非理性的一面,在醫院制度化的常規下,不斷剝奪對垂死的病人情感的表達,導致垂死的病人空間上被隔離、情感上被壓抑,在這樣的場景中只能不斷上演孤獨死亡的意象。

一幕幕被隱藏在角落真實的生命被揭開,有剛閉上眼睛死亡、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臉,有家屬驚惶失措淚水潰提的場景,有和女兒吵架不斷絕食抗議等死的老人,有因為罹患精神疾病的女兒被強制帶走生命逐漸劃上句點的老媽媽,有一個個面無表情或坐在輪椅或躺在病床上無聲老邁的軀體…,黑底白字的字幕寫著「或許只是他們眼前的現實/或許就是我們將來的現實」,這些讓人沈重、窒息的孤獨死亡敘事,都促使我們更深的思考法國史學家Philippe Aries的提問,為什麼到了我們這個世紀,死亡成為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事實,是什麼機制把它與我們正常的生活隔離開來,如何能像從前一樣以一種溫和的態度自然的方式面對死亡? 在今日我們是否有權利決定生命可以在什麼樣適當的時機,以什麼樣的方式安詳的走到盡頭?

這部片子的中文為「失控的生命」,英文卻翻譯為「The Hospice Care」,失控與安寧的意境形成兩個極端的對比,相反的語意上不知是否是導演特意帶有一語雙關的隱喻。事實上,Hospice台灣翻譯為安寧療護,這套醫療論述蘊含著對現存的非人性化的醫療觀念提出挑戰,強調不再由高科技治療的方式 ( 包括心肺甦醒術,氣管內插管,人工呼吸器 ) 來對待病危、垂死的病人;強調照顧的角度,讓病人在餘生中免除痛苦及不適的困擾。在中國Hospice因文化禁忌,多稱之為舒緩療護,它強調要減輕病人及其家屬的痛苦,改善他們的生活質量,讓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都能夠安詳、無痛苦,有尊嚴的離開人世。整部片子雖沒有看到太多醫療儀器環繞在病人身旁,但是安寧療護所主張垂死病人有權利知道自已病情發展,及共同參與治療過程的討論,一切以尊重生命尊嚴及關懷瀕死病人的理念與設計,完全沒有在片中舒緩療護的病區出現。反倒是一個個衰老、死亡這些無法理性控制的生命,成為病人與家屬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失控的生命背後或許代表了中國在社會劇烈轉型過程中,家人親密關係變革下所導致一個個被迫無法老有所「終」、有家歸不得悲哀的控訴。在人類文明化的進程,或許我們應該有一種更清明的覺醒,人類是社群連帶的一份子,必須和它人建立親密關係,但死亡在中國今日所造成最困難且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是活著的人逐漸喪失理解、認同垂死之人的道德與情感能力。

看《失控的生命》電影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