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璧榛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漫漫成巫路
什麼是作為一個當代阿美族知識份子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輕?
我們的祖父母輩活過日本殖民以來,強大的政權將母文化、信仰與母語鄙棄為落後與迷信。五〇年代父母輩多半改宗信奉基督教,後來中華民國政府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還要「破除迷信改善祭祀,嚴禁女巫符咒治病」。到了八〇年代年輕人都到大都會裡謀生,部落鬧空城,延續或創新祭儀文化,後繼無人,這是台灣原住民族現今普遍的窘境。
面對這樣的逆境,現在的二十一世紀,還有人要makawasay(成為巫師)?走祖先的路?不要懷疑!《不得不上路》這部片子,就是花蓮市區薄薄社阿美族的民族音樂學者巴奈.母路,娓娓道出這二十年來幾個世代間,面對外來變遷衝擊的愛恨情仇,與自己作為大學教授及巫師角色衝突的自我追尋,到最終她選擇成巫的掙扎與心路歷程。早在二十年前,巴奈在國中教書時就訪問錄影了里漏部落最資深的Kamaya巫師,在彼此相知相惜的互動中,埋下了找/接「傳人」的種子。而這段路從念博士記錄研究巫師祭儀,到學唱歌謠斷斷續續跟著巫師團走,卻尋尋覓覓走了二十多年。要擁抱自己的文化是多麼的困難!
makawasay(巫師們)並非必須要成為部落保守主義防衛的最後堡壘,由她們主持的儀式不僅是社會文化珍貴價值的濃縮而已。更貼切地說,她們就是使祖先智慧與部落文化源源再生的社會行動者。片中Sra(陳姜勤蘭)、Pah(莊美梅)、Tevi(黃丁妹)、Api(高金妣)、Rara(邱金英)、Lali’(邱碧蓮)與Muki(陳西妹)等巫師們,亦道盡了成為巫師不為人知的複雜情結。從與病魔糾纏、做夢到諸事不順,為了身體健康、家人平安到部落豐收,他們不得不承受飲食、性生活及日常生活的諸多禁忌。
原住民族菁英和中國的五四運動時代的情況一樣,瀰漫著強烈「反傳統」的「進步」思想,在他們對部落社會價值如巫師與祭儀否定的同時,其實也無條件地交出自己民族的靈魂(文化主體性)。從片中巫師的日常生活與繁複神秘的儀式進行中,我們反而看到巫師作為社會行動者,對祖先道路的堅持與對殖民以來迷信思想的反思與抗拒,更活出在工業化、都市化到全球化下即將被瓦解的尊嚴。這是令人鼻酸動容,但又使人振奮不一樣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