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不一樣的蘭嶼

李子寧
台灣民族誌影像學會理事

從臺灣看蘭嶼,感覺總是遙遠而陌生的。雖然它實際上只距離臺灣本島約四十海浬,但是四十浬的海域卻區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處在不斷變化的動態現在,一個居於記憶邊緣的靜態過去,似乎只有每年夏季的颱風才肯一視同仁地先造訪蘭嶼再光顧臺灣。

蘭嶼島上的原住民族,他們自稱為「達悟」。在我們的印象中,他們是「雅美族」,──一個在二十世紀初日本人來到蘭嶼後為他們所取的一個集體稱謂。多年來,多虧了許多人類學家的努力,我們開始接受了「雅美人」作為一個「樂天知命」民族的形象:他們獨居小島,與世無爭;不會像臺灣的「生蕃」一樣獵取人頭,卻善於製作造形均衡、裝飾優美的拼板漁舟下海捕飛魚。平時男子穿著簡單的「丁字褲」,在飛魚祭典、新屋及新船落成禮,或是政府慶典時,則盛裝而銀盔,群集而起舞。國民政府繼日本人之後在蘭嶼最顯著的政績就是蓋了一座核能廢料場。

這就是我們所了解的蘭嶼與達悟族。許多年來,我們所處的臺灣島上雖然迅息萬變,但是我們「觀看達悟族」的角度與觀點卻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談起蘭嶼與達悟族,在我們腦海中浮現的多半仍是日本人類學者與博物學家,鳥居龍藏、森丑之助與鹿野忠雄等人在二十世紀初所「創造」出雅美文化的古典形象:一艘艘停放在曲折海岸線上造形均衡的漁舟、一個個盛裝面對鏡頭神情茫然的男女,一家家高低有致的屋舍涼臺、一次次彷彿永不疲累的祭典,的捕魚、的造舟,的織布,的製陶。在這些清澈、寫實的影像背後,呈現出一個被凍結在時空中的文化。潮來潮去,日本人去了中國人又來,但一個集體而抽象的達悟文化卻一再在我們記憶中被定型,而沉澱。

在「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的蘭嶼專題中,我們企圖呈現出一個不一樣的蘭嶼。「蘭嶼專題」的五部影片,最早的攝於一九九三年,最晚的則拍攝於二〇〇〇年。集體來說,這五部在九〇年代臺灣原住民影像紀錄風潮下所拍攝的影片,雖各自擁有不同的敘事風格,但都或多或少地挑戰了我們傳統上「觀看達悟族」的方式,以及我們印象裡面那個靜態而過去式的蘭嶼。一個集體性的達悟文化開始消融在一次次傳統與現代,我者與他者,過去與未來的遭遇與對話中,呈現出一個迥異於我們所慣見的蘭嶼形像。

人類學者胡台麗一九九三年的《蘭嶼觀點》可以說是第一部有意識地透過影片來反省各種不同「觀看達悟族」的方式。《蘭嶼觀點》中的「觀點」並不是傳統的那種「我在即我見,我見即我知」民族誌式統一而全知的觀點,相反地,它透過三段相當不同的「觀看者」的「蘭嶼經驗」拼合出九〇年代蘭嶼的一面。影片第一段,一群臺灣來的觀光團,男女老少,胸懸相機,腰掛腰包,抱著一知半解的天真與觀光客殘忍的好奇,穿梭在蘭嶼「原始」的大自然與部落間,創造出一個個既不協調又諷刺的場景。讓人想起導演丹尼斯.歐魯克在《食人之旅》(Cannibal Tour)影片開頭那句發人深思的警語:「在一個異地裡所能遇到最奇異的事情莫過於前往參訪的異鄉客」(The strangest thing in a strange land is the stranger who visit it)。第二段則是一名蘭嶼衛生所醫生,行醫於蘭嶼村部間,最後卻發現自己徘徊在必須「無所不能」與「無能為力」(面對達悟人懼怕惡靈與病人)的無奈間。第三段是蘭嶼反核能廢料運動,當一個最代表死亡威脅的現代核廢料場選擇蓋在一塊最懼怕死亡惡靈的民族之土地上時,達悟人也只能再戴起籐盔,拿起長矛,以傳統驅鬼的道具行使起當代最流行的政治語言:自力救濟。

比起《蘭嶼觀點》中強烈的反思性與社會性,郭珍弟的《清文不在家》與黃祈貿的《下午飯的菜》則帶著散文式抒情舒緩的風格。《清文不在家》溫婉地敘述一個達悟家庭如何排遣當長子遠渡臺灣討生活的島上日子;《下午飯的菜》則純樸地紀錄一家子如何準備一個平凡一天中的一頓飯。在此,鏡頭的焦點又歸樸返真地回到傳統人類學家最鍾愛的主題:家庭、親屬與生計,只是少了抽象的術語與糾纏的理論,日常生活中的得失與計較,歡樂與哀愁,平凡與特殊,反而獲得意外的解放。

在《蘭嶼觀點》中達悟人對傳統惡靈與現代疾病的雙重恐懼到了希瑪妮芮(張淑蘭)的《面對惡靈》中,卻昇華成為一個關於達悟人如何面對並克服這個沉重夢饜的動人紀錄。不住在蘭嶼,不身為達悟人,也許很難體會達悟人傳統根深地固對惡靈(anito)的懼怕,以及由此而衍生對於死者、疾病與喪葬相關事物的極端避諱。更難體會一群達悟女護士在傳統、在家人、甚至在病人本身的反對下去挺身面對惡靈的化身──疾病時所承受的壓力。這部由達悟族女護士所拍攝的處女作以令人動容的寫實紀錄下她們面對惡靈──為各村落中年老久病的老人實施居家護理的過程。在沉重地令人透不過氣的傳統與死亡之間隙裡,「蘭嶼觀點」中的男醫師無奈以對,而「面對惡靈」的女護士們卻走出一條面對它的路。

傳統可以沉重地難以面對,有時卻有著大海夕陽般的莊嚴。林建享的《飛魚季》以典型的文化紀錄片手法,傳達出捕飛魚活動在達悟文化中的意義與莊嚴。飛魚是一種季節性的洄游魚類,每年春末會群集於臺灣附近海域。對於達悟人來說,飛魚既是神話裡最神聖的生物,更是生活中最珍貴而可口的食物。達悟的曆法即是根據捕撈飛魚的季節而區分,為了捕捉飛魚,他們可不辭辛勞地建造大船,組織漁團,遵守繁複的規範與禁忌。整個達悟文化可以說幾乎是圍繞著捕捉飛魚而成立的。《飛魚季》忠實地紀錄下這個達悟文化中最關鍵的活動。

於是,我們回到了九〇年代的蘭嶼,或者,九〇年代影片「再現」的蘭嶼。其中有著傳統的莊嚴與沉重,有各種形式「惡靈」的威脅,同樣也衍生出不同的面對之道,有著日常生活的哀樂,也有著無可避免的無奈。但不論如何,透過一次次傳統與現代,我者與他者,過去與未來的遭遇與對話中,我們或許可以領悟到,介於蘭嶼與臺灣間那微妙的距離也許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