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玲
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副教授
從人類學發展之初,各地的原住民族群一直是民族誌影片的主要對象;近年來,原住民從被書寫與被呈現的歷史過程,漸漸移轉到可以控制自己形象的社會環境,原先的被攝者已開始拿起攝影機,主動講述自己的故事。透過衛星、數位傳播之助,原住民族群的形象、文化與議題呈現,從此有了非常不一樣的面貌。
原住民螢幕記憶的製作,從來就不是從個人角度就可以全然涵蓋的議題,原住民媒體從一開始就沿著社會各種內外在動力,在族群自身、族群之間與國家定位以及政治、經濟與媒體形式交織而成的動態網絡中求發展。在這樣的動態發展中,原住民影片機構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在強化與形構原住民與媒體的關係的同時,並積極推動了原住民影像製作的多元拓展與持續深化。
中澳洲原住民媒體協會(CAAMA – Central Australian Aboriginal Media Association)以艾麗斯泉(Alice Springs)為運作中心,自1980年開始由兩位原住民以及一位白人共同成立,初期以FM電台為主,內容包含原住民搖滾音樂、西部鄉村音樂、Call in節目,並以六種原住民語言以及英文討論當地原住民問題,受到原住民與白人的喜好。1984年CAAMA設置了一個錄影帶部門,製作一系列時事節目,提供廣播之外的資訊流通服務。
1985年AUSSAT(Australian Satellite)開始運轉,這套系統被大量用來傳播電視節目,包括對澳洲邊遠社區提供服務。CAAMA電台負責人意識到主流社會價值體系將透過商業衛星電台對原住民文化帶來強烈衝擊,所以向澳洲政府提出電視台的執照申請。1988年世界第一個原住民商業電視台Imparja就此成立,Imparja擁有廣大的原住民觀眾,並常態播出CAAMA製作的節目。
從八〇年代末期至今,CAAMA累積了不少媒體製作經驗,也產製許多紀錄影片。雖然不少澳洲原住民認為(電視衛星等)媒體系統,是繼歐洲人與酒精之後又一個具毀滅性的「入侵者」。但影像製作過程的確牽動了社會內外關係的重組,原住民自製的螢幕再現深具翻轉殖民觀看關係(colonial looking relations)的歷史過往。這種反轉意味著原住民運用媒體,向兩百多年來剝奪其權利、主體性與公民權的國家及其權力結構,進行各種形式的「反嗆」。
參加2007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的三部CAAMA影片:《人心黃黃》(Yellow Fella)、《日落日出》(Sunset to Sunrise)以及《畫我家園》(Walking Dancing Beloging),影片主角從各自的生命故事,在尋覓、記憶、講述的情境中,揭示了原住民經驗的特殊質地,以及由此映照出來觀看世界的方式——一種不同於主流社會的原住民/本土化觀點。
公路電影另類尋覓
《人心黃黃》(Yellow Fella)裡的湯姆是個不黑不白的混血兒,對自己生而俱有的兩種血統感到焦躁難安,躊躇掙扎在黑白文化的邊緣尋找安身立面的土壤。有一天湯姆終於決定攜家帶眷,開著裝滿民生用品的休旅車,帶著自己黑皮膚的母親,橫越澳洲大陸,試圖尋覓白人父親的行跡音容。
當車子前進的同時記憶卻往回走,我們聽到湯姆跟黑人媽媽問起許多上一代的愛恨情仇,延著公路、順著記憶的箭頭,我們走進湯姆過往的世界,漸漸知道當時在白人牧場幫傭煮飯的母親,如何在少女時代懷下身孕的經過。
旅途到了尾聲,湯姆終究沒有找到父親葬身的墓碑,他落寞的身影在夕陽微光中益顯暗淡,母親也為他遍尋不著感到抱歉難過。湯姆的故事事關非常個人的內心深處對於愛與自我認同的情感與歸屬,但放到更寬廣的原住民集體經驗中進行審視,卻也非關個人了。
如是生活如是原住民
《日落日出》(Sunset to Sunrise)詳實記錄了阿利提麥圖加拉族長者──路波.馬克斯史都華對澳洲原住民文化沒落的憂心以及在文化傳承上的殷切期盼。本片從他教導兩位晚輩如何煮食袋鼠作為開端,告訴大家原住民文化就是從這樣的動作,一代一代的延續下去。
這位長者不斷強調文化傳承的重要性。但原住民文化卻因白人的入侵,破壞了他們原有的語言和習慣,也因此他們的文化傳承出現危機。長者路波同時強調語言的重要性,他認為族人應該學好自己的語言,再去學習外國的語言(英語),因為只有從自己的語言(思維),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文化。
路波也語重心長的告誡族人,希望他們能停止酗酒及荒唐過生活,因為酒是白人帶進來的東西,不屬於他們。酒不止傷害身體也戕害心靈,甚至禍延子孫,讓下一代有樣學樣,進而造成原住民的快速流失。路波認為族人應該認認真真過生活,好好照顧自己,是一種對自我的尊重,並且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下一代,也為下一代作出好的示範。
部落長者路波透過螢幕娓娓道來的人生哲學,深具智慧的經驗傳承與處世觀點,除了提供人們認識澳洲原住民的文化之外,還能啟發自我對人生的省思。在這個當下我們清楚看到電視媒體被原住民巧妙運用,轉化成為傳播族群文化知識的有力工具。
心靈畫筆彩繪家園
《畫我家園》(Walking Dancing Beloging)三個女人分享著她們如何透過藝術表達的形式,描繪心中依戀最深的家園,一個可以給人歸屬感,可以漫步其中,與之共舞的所在。菲麗絲撿拾河床上的小石子,珮姬感受著隨風起舞的草原,蜜妮則畫出她想告訴子孫們的故事。
菲麗絲:「我在家園四處走路時,常會看到很多小石頭,這些在河床上由洪水帶來的小小的、顏色漂亮的石頭,我們叫它gerran,跟money是同一個字。」
珮姬「我用顏色、線條與繪畫的筆觸,表達對地方、家園的熱愛。河流、小山丘與洞穴都是我畫畫的題材。我也試著捕捉洪水以及隨風舞動的草原。」
蜜妮:「當我畫畫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家園和她的故事。我跟孫子講故事,她/他們知道了這些故事;之後她/他們就可以繼續說給別人聽,並且也可以依憑這些故事把它畫出來。故事告訴我關於家園的一些事,家園所傾訴的故事觸發我繪畫的靈感。這就是我繪畫的方式。」
三位原住民女性的繪畫具體而強烈地傳達了她們對家園感受,一種地方感,一種藝術也是活生生的文化,在此,我們看到螢幕記憶所展現的力量。
結語
三部影片主角的生命故事,因CAAMA影片媒體機構的存在,而得以被發掘、探訪與持續傳頌。湯姆走在因緣際會的時代背景,拖曳出看似曖昧卻又清楚不過的自我探尋的錯綜形跡。部落長者路波鏡頭前不斷反覆的提醒:活出我們原住民自己的生活。這樣的聲音雖然言簡意賅卻也餘音繚繞,久久難以忘懷。《畫我家園》的三位女士在她們繪畫般的故事與故事般的繪畫行動中,體會到原住民植基土地的美學世界觀。這些觀念表達讓原住民看起來非常不同,經由螢幕傳遞出去,含藏澳洲第一民族自我界定的深切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