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草─民族的生存之戰
馬騰嶽
清大人類學研究所研究生
《牧草─民族的生存之戰》(Grass: A Nation’s Battle For Life,1925)常被譽為是紀錄片影史上僅次於Robert J. Flaherty所拍的《北方那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後最重要的一部紀錄片,但是它播映的普遍性卻遠不如《北方那努克》那般常見,許多對於紀錄片有興趣的朋友常可從各種文本得到關於《牧草》這一部影片的資訊,卻從來無緣觀賞。在本屆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以「移民」主題作為影展主軸下,這一部關於中東游牧民族巴提亞里人(Bakhtiari)逐牧草而遷徙的經典作品的入選,除了饗宴愛好民族誌電影的朋友外,它深刻折人的影像張力與內容,必然將引起觀影者多方面的討論。
首先,筆者將《牧草》內容與背景作一個初步介紹。在二十世紀初期默片時代的電影市場中,以探險為題材的紀錄片是電影工業中重要的一部份。在異地旅行還不普遍的時代,以探險為主題的紀錄片滿足了觀眾張望世界的需求,也為電影公司與製片者帶來相當可觀的利潤,特別是小型電影攝影機的發明,讓探險電影製作變成可能,結合著探險、旅行與商業等多重目的紀錄性影片拍攝,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發展至高峰,如Admiral Byrd的《極地之旅》(Polar explorations); William Beebe的《海底之遊》 (Undersea voyages); Roy Chapman Andrews的《在戈壁沙漠發現恐龍蛋》(Discovery of dinosaur eggs in the Gobi Desert)與本文所談的《牧草》等,都是此一時期的作品。
《牧草》除了是關於中東游牧民族巴提亞里人(Bakhtiari)逐牧草遷徙而與大自然搏鬥的電影外,同時也可以說是電影製作人與攝影師Marguerite Harrison 、Merian C. Cooper 與Ernest B. Schoedsack三人的東方遊記。影片一開始的敘事方式便是Marguerite Harrison與 Merian C. Cooper兩位探險者的出現,他們即將展開一場東方之旅,去尋訪「被遺忘的的人群」」(forgotten people)。影片隨著他們所乘坐的簡陋馬車東行而展開,從安哥拉開始,穿越小亞細亞,往遙遠波斯前進。穿越貧瘠的荒原鹽漠,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向東行;沿途所見的奇風異俗構成了《牧草》前半部主要基調,包括沙漠風暴之夜所遇見的旅客庇護城堡、托羅斯山脈中的傳統獵人與狩獵、被獵羊與烤山羊肉串、阿拉伯半島上的騎著駱駝巡邏的沙漠警察等等,一幕一幕陌生的土地與奇異的風俗,逐漸引領觀眾走向東方,回到西方的歷史根源、西方的歷史之前,最後,終於遇見「最初的開始」(arrive at the very beginning)、「被遺忘的人群──巴提亞里」(the forgotten people- Bakhtiari tribe)。
影片從與巴提亞里人的接觸開始,進入第二部份,也是全片的主軸。在影片製作者的眼裡,這一群依賴羊、牛、馬、騾等牲口為生,逐水草而居,住在簡單而古老的帳棚裡的巴提亞里民族,一直維持著三千年來不變的傳統生活,是一群被歷史與文明遺忘的人群。這群為數五萬人的巴提亞里人,在影片製作者到達的同時,正因為烈日高照、水草枯竭,而面臨生存的嚴重試鍊。巴提亞里人的總首領海達可汗(Haidar Khan)語重心長的說出,沒有水草,牲口便先死盡,然後小孩與女人死盡,最後所有的人都死盡,整個民族最終將因為水草的枯竭而滅亡。為求生存,一場尋找水草、尋找生命機會的大遷徙即將發生,他們必須向東越過一萬兩千呎的扎爾德山(Zardeh Kun),向東尋找生存所需的水草。而正在這個大遷徙開始的當口,Marguerite Harrison、Merian C. Cooper 與Ernest B. Schoedsack三位來自西方社會的白人剛好來到此地,全程紀錄下遷徙的經過,並讓他們自己成為有史以來首批徒步越過扎爾德山的西方白人。
雖然在當時電影技術並不允許太過花俏處理方式的情形下,《牧草》所有鏡頭都因而相當平實,只有定景的大場景、中景、特寫鏡頭輪流出現。但是毫無疑問的,即便在如此平實的鏡頭表現下,觀眾仍會深刻的感受到整部電影中,人類為求生存所展現出的巨大意志力量,特別是在五萬人與五十萬牲畜渡過科藍大河那一幕,許多牲畜在大河巨浪滔湧中奮力游向對岸,但終不敵巨浪的無情吞噬,沒入滾滾的河水中,而以羊皮筏渡河的巴提亞里人,除了要與河水對抗,更要在急濤中盡力的挽救一切牲畜的生命。為期六天的渡河過程,呈現出游牧民族,人與牲畜生死相依、為求生存共同與大自然嚴苛的環境對抗,強烈的震撼觀眾的心靈。
《牧草》遷徙過程中,另一幕令人動容的鏡頭是五萬人與五十萬牲畜翻越扎爾德山冰雪大地的驚險過程。拔地而起的巨大山嶺,在巨石懸崖上尋找越嶺的山徑,無路尋路的過程中,稍不留神,腳下便是萬仞深谷。雪線以上的山地積雪深厚,粗陋的鞋子不堪雪地行進,乾脆赤腳而行。為了方便牲畜的行走,男人們在及腰的雪地上赤腳剷雪,一步一步的走向山頂,觀眾彷彿可以感受到冰雪刺骨的痛楚,而跟隨開路男人之後的是綿延無盡人群與牲畜,在長達一百五十哩的廣泛大雪山區蜿蜒前進,形成一幕撼人的景像。
在《牧草》拍攝發行八十年後的今日,做為觀眾,我們可以從多種角度來解讀討論這部電影。首先在視覺上,僅管這是一部默片,但奇風異俗與人向大自然對抗的苦難、超越與死亡,種種強烈的視覺張力仍讓觀眾深深震懾,《牧草》在影像呈現的手法上,是值得喜歡電影的觀眾仔細欣賞與理解的。其次,在《牧草》強烈影像張力之下,我們更容易感受到遊牧民族文化社會的若干特殊風貌,特別是在嚴格自然條件下發展出來的生存能力,除了讓觀眾震驚於遊牧民族求生存的強烈意志與能力外,必然也對依附此種自然環境與生存模式所發展出的文化格外好奇。從一部電影展開一扇窗口,促使觀眾想要張望理解遊牧民族文化與社會的魅力,在《牧草》完成八十年後,依舊不減。
另一方面,如果願意更深一層的理解《牧草》拍攝的脈絡與呈現,我們也可從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得到許多靈感。薩依德從葛蘭西(Antonic Gramsci)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與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於知識與權利關係的研究出發,指出「東方」並非僅是一個被動的「自然地理」的概念,而更存在於「西方」對於「東方」數世紀「知識建構」的霸業中。西方從對於東方邊陲、落後、專制、不文明…的諸多想像建構中,同時建構了西方相對不可動搖的中心地位。在「發現東方」成為近代數百年來西方最熱情的一種探險事業的同時,透過各種文本的呈現,西方同時也完成了對於東方的宰制地位。
事實上,《牧草》也一如近代以來所有西方關於東方的文本,它的出發點是對於未知東方的探險,是對於「被遺忘人群」的重新發現,全片的主軸一如內容字幕所顯示的,就是「東方、東方、總是東方」(east, east, always east)。《牧草》與無數其它的各種文字、影像、藝術等文本,共同形構了當代西方觀點下的東方印象。它的基本信念是「東方」是未知的、是等待被發現的,東方存在於西方歷史之前,也是西方的文明之源。在西方文明繼續向前發展了三千年後,東方卻仍存在於三千年前的希臘羅馬時期之前而未曾改變,還停留在靠天吃飯的蠻荒時代。東方人成為被西方(文明)遺忘的人群,要等待西方重新發現,而《牧草》便是一部對東方失落人群的發現之旅。
中國人常說「禮失求諸野」,西方向東方求的不是禮,而是失落與遺忘的過去,兩者間目的雖不同,但總是都有著濃郁歷史進化論的味道,總是讓被探索的一方不太是滋味。從這個角度來看,當我們想從「東方主義」的角度對於該片進行若干批判時,或許也該同時思考清理一下存在我們自己文化意識裡,「中國」這個「中心」文化意念下的歷史與文化霸權心態。
另一點,我想除了這部電影的表現與內容值得觀眾再三品味外,還有一個部份值得分享給觀眾們,那就是這部電影的三位參與製作者Marguerite Harrison、 Merian C. Cooper 與Ernest B. Schoedsack的背景。他們三位都是美國人,都參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戰場與戰俘營中死裡來活裡去。他們三個人巧遇在大時代戰爭下的流離中,基於對探險與電影的熱愛,共同完成這部電影。
Marguerite Harrison(1879-1967)是一位女性,她的一生是個傳奇,出生於一個富貴家庭,幼年便常參訪英國皇室,成年後叛逆於家庭期待,而嫁給自己所愛的人。三十八歲夫死,她選擇在加爾的摩太陽報當記者,成為該報有史以來第一位女記者,但不干於平適的生活,自願加入美國政府的情報工作,在記者的外衣包裝下在戰時的歐洲進行情報工作,多次被捉入戰俘營,卻從沒打消她勇於挑戰危機的意志力。當Merian C. Cooper向她籌款拍攝《牧草》時,她卻選擇加入一起探險創作這部電影,成為突出於《牧草》東方印象中的西方女性身影。 Marguerite Harrison是一位天生的探險家,永遠不安於平靜的生活。1957年她在七十八歲高齡,還帶著用了多年的尿壺,跳上貨船,往南美洲、非洲、澳洲旅行,死後骨灰撒入大海,永遠旅行於大洋之中。
Merian C. Cooper (1893-1973) 在一次大戰時被徵為戰鬥機駕駛員,且多次被俘。第二次大戰時他響應康納德將軍(General Chennault)的號召,加入飛虎隊協助中國對日本作戰。《牧草》是他負責製作的第一部電影,他與Ernest B. Schoedsack因《牧草》而結為好友,一次大戰後,他們合作拍攝商業電影,如知名的THE FOUR FEATHERS (1929)、KING KONG (1933)、 LITTLE WOMEN、 FLYING DOWN TO RIO、THE MOST DANGEROUS GAME、 SON OF KONG、 THE LAST DAYS OF POMPEII等等作品。Merian C. Cooper是一位天生的領導者與事業家,樂觀而富有毅力,敢於籌資拍攝像《牧草》這麼一部十分不易製作的紀錄片電影,而能一舉成功,名利兼收,奠立他在電影事業上的基礎。
Ernest B. Schoedsack (1893-1979) 在自述中指出他自己是一個安靜而堅強的人,他是Merian C. Cooper電影事業中最好的伙伴。Cooper身材短小而精幹,Schoedsack則是高大而沈默。Schoedsack從十二歲便離家出走,十七歲開始在Hollywood擔任攝影工作,一次大戰開始之後,他在歐洲某部隊擔任攝影,拍下許多重要戰役的進行。戰後他留在歐洲成為一位自由攝影師。
Schoedsack在一次大戰後,和Cooper一起在電影事業中展露頭角,擔任《牧草》攝影師,也為前述和Cooper合作的電影攝影或擔任製作,並導演了RANGO、 BLIND ADVENTURE、 LONG LOST FATHER、 TROUBLE IN MOROCCO、 OUTLAWS OF THE ORIENT等電影。二次大戰時Schoedsack在空軍的愛德華基地服役,因為炸彈爆炸讓他的視網膜剝離,一位電影藝術好手在往後三十年中,成為一位幾乎全盲的人。
且不管商業利益、文化解釋權與意識型態等等可議之處,單就電影而言,電影事業本身就是一個探險,而拍攝《牧草》這一部電影,更需要絕對的探險勇氣。三位飽經戰禍的青年兒女,沒有在一次大戰後短暫的和平中稍稍喘息,而是將他們的熱情馬上投入另一場對於東方的探險中,這種昂然的生命力與自信,也許是我們觀看《牧草》時,另一個可以學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