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我是黑人

胡許的《我是黑人》及其他

李幼新
知名影評人

轉載自LOOK電影雜誌2003年9月號(第84期)

2003年春天,我有幸把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與《愛情神話》、安東尼奧尼的《放大》(又譯《春光乍洩》)再看兩三遍,這些三、四十年前劇情長片中的大師傑作,不但讓我每多看一次就有更多的新發現、新驚喜,而且從形式到內涵走在時代尖端,經過這麼多年依然讓人震撼、讓人稱奇。非劇情長片(無論是紀錄片或實驗短片)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我真不知道是這些電影的不幸還是我的悽慘,直到我把1963年出品的《穆里愛》與1969年出品的《愛情神話》與……看過不止三十遍,直到2003年夏天,我才有緣初見1957年出品的《我是黑人》,而且還是多虧「2003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的引進。倘若沒有這個影展,或是這個影展沒有特地安排,真不知我何年何月何處才能見識。

《我是黑人》的導演尚.胡許 (Jean Rouch) 是法國的人類學家/紀錄片導演/「真實電影」(cinema verite) 巨擘,我以往看過他1960年的紀錄片《一個夏日的紀錄》(Chronique d’un Ete) 與1965年的《巴黎見聞》(Paris Vu Par…)。這實在是很「別致」的經驗,既無緣觀賞他早期的耕耘,又見不到他晚近的新片(譬如他1971年與雷奈、質克‧杜瓦用各拍攝一個短篇的《01》),更奇特的是他比多數法國導演或美國導演對非洲的體認、對黑人社會的關愛更專注更內行更用心用力,而且拍攝過那麼多既重要又傑出的相關體材的紀錄片,我卻只看過他的兩部既非黑人也不在非洲的電影。黑白片《一個夏日的紀錄》是巴黎眾生相,法國當然是白人多過黑人。彩色的《巴黎見聞》是劇情片,由胡許、高達等導演每人各拍一個短篇,從法文片名原題可以看出胡許拍攝的這一段就叫做《胡許看巴黎》。我看的是已經褪色泛紅的拷貝。其他導演的那些短篇是如假包換的劇情片,胡許的這一段分明是挑逗劇情片定義、鬆動劇情片與紀錄片分野的嘗試與自我挑戰。如果我沒記錯,如果我沒看走眼,胡許這一段除了開場與收場,幾乎是所謂的「一鏡到底」(一個鏡頭一路拍下去,不用剪接拍到結束),嚇死人的 Long-take(長時間鏡頭),令人歎為觀止的Long-take。如果到了三流導演手裡,Long-take 或是呆滯無趣、或是動盪亂晃虐待觀眾眼睛,或是毫無必要地為 Long-take 而 Long-take。就算是紀錄片,也很少有人敢(而且沒必要)「一鏡到底」全然捨棄剪輯組合的。胡許卻拍得情趣盎然、出神入化得讓人目瞪口呆。

胡許到底是要證明所謂的紀錄片導演也能拍成傑出的劇情片呢?或是他把劇情片給紀錄片化了?給「真實電影」化了?《巴黎見聞》胡許給我的記憶與啟發,或許讓我在看《我是黑人》更能融會貫通,也見到這兩部片的彼此呼應。這次影展的文案寫得簡單扼要,說《我是黑人》是「一部虛幻現實的紀錄片,一群從尼日來的人,在象牙海岸首都阿必尚從事勞力工作,他們在鏡頭前演出自己的生活。從尼日到象牙海岸,這些黑人的生活早已是虛構的現實……」。

且看導演的告白(我閱讀到的是由法文譯成英文的字句),胡許認為「虛構才是穿透進入現實的唯一途徑」,他表示,他大可以拍攝一部滿是數字(數據)、圖表、觀測……的紀錄片,不過,「那豈不煩死人了?」。所以,他要拍出那些人物的故事、冒險與夢想,要呈現那些想像的領域、要刻劃那些非現實的面向。哇!這不是正巧跟雷奈的劇情長片《廣島之戀》、費里尼的劇情長片《八又二分之一》同樣在經營內在的「心理寫實」,而不純然舖陳外在的「客觀寫實」嗎?正是,「夢比現實更真」啊!

雖然用了一些中文的、英文的參考資料,不過,我還是要強調,《我是黑人》的法片名《Moi, un Noir》非常重要,不是英文意譯的《Me, a Black》可以取代的。且看字形與字音(moi 讀作「ㄇㄨㄚ」;noir 讀作「ㄋㄨㄚㄏ」),只有在法文裡是相似的、在法語裡是押韻的啊!

《我是黑人》從第一句旁白「Chaque jour…」(每天)開始,那些法文經由聲音講出來就有一種節奏、一番情境,我這種抽象感受或許勉強可以用我在看、在聽、在讀雷奈電影《廣島之戀》的樂趣來比擬吧!《我是黑人》的開場述說著,「每天每天,年輕人離開學校離開家庭,就像這部電影中的樣子,追求現代城市生活,樣樣能做或是無所事事。他們是都市瘟疫?是失業青年?面對傳統也面對機器。他們信仰伊斯蘭教也信仰酒精,他們愛拳擊也愛電影。我在阿必尚的郊外待黑許城 (Treichville) 跟隨一些尼日移民六個月,他們在這部電影中演他們自己,隨興做他們想做的事。」可惜中文無法表達出法語旁白的神韻與音樂性。詩,被我寫成了散文。所以,與其看我這些笨拙文字,不如用腦用心用眼去看這麼好看的電影吧!

說它像詩,好像《我是黑人》只是感性;其實,單從開場旁白中的「傳統」與「機器」,或是「伊斯蘭教」穆斯林與「酒精」(小酌或酗酒?),就可以確認其中的二元對立、兼容並蓄與辨證趣味。我說這部電影法語的美妙,並不表示它就要鞏固法語或法國的霸權。剛好相反,殖民地與被(法國/白人)殖民,種種的批判與質疑都在不說教的情境中冉冉裊裊,美妙盡在不言中。甚至,同樣是非洲黑人,片中還有三位勞工階級的(男)主角或是步行或是騎腳踏車羨慕路過的錦衣華服黑人,是對布爾喬亞階級物質生活(或優雅品味)的神往?未必。他們是工人,沒有錢,所以選舉時不投票,因為不干我事。不正是對政治、對階級不滿的消極抗議嗎?

最有趣的是有位(男)主角說父母信天主教,而他自己是穆斯林,但他去(基督教/天主教)教會竟是為了看女孩,因為他喜歡女孩子啊。本片外在淡化不同宗教以及殖民與被殖民的鴻溝恩怨,內在卻像顛覆政治與宗教威權般,用sex與愛來撩撥來挑釁。那男孩還問黑種女孩要不要做愛?鏡頭竟是高處俯攝路上與教會走來走去、熙熙攘攘的芸芸眾生。導演是在透視人類的渺小?又似在暗示人類的普遍性?

從踢踏舞到恰恰恰,從馬戲班似的腳踏車特技到爵士樂,從海灘日光浴到水中疊羅漢到溪邊跳水裸泳,《我是黑人》讓你我看到黑人的青春肉體美、生龍活虎的精力,也看到了才藝與技能。這些(男)主角也是影迷,所以各有各的綽號。有位用了法國/美國男演員 Eddie Constantine 的名號(這位男演員 1917 年生於洛杉磯,顯然高達跟《我是黑人》裡的黑人男孩子們同樣欣賞這號人物,後來高達 1965 年的劇情長片《阿爾發城》就由他擔任男主角呢!)。另一位則借用由東歐移民美國的男演員 Edward G. Robinson 的姓名。這兩位白人男演員在法國遠比在美國更受人重視。好玩的是,《我是黑人》的非洲黑男孩既延續了殖民者法國人的影響,也迷法國白人所迷的演員,卻又像背離法國白人只迷(法國的)外國演員而非法國演員!有位黑人女孩被戲稱為 Dorothy Lamour,那原是好萊塢白人女演員的名字。非洲黑人也愛好萊塢明星,而且只愛只迷白種明星,是電影藝術超越國界、種族、膚色?或是法國與美國的政治力、經濟力主導了世界電影?倒是值得思考的課題呢!

這次影展我還有幸先看了英國出品的《沉默之歌》(Silent Song),英國人可以關切流離失所的庫德族群,恰似法國大師胡許不忙著為巴黎造神,反倒經年累月在非洲影像耕耘,怎不令人感動?張翰與沈可尚的《親愛的,那天我的大提琴沉默了》與莎瓏‧伊斯哈罕布德的《月亮的眼淚》(Wuhaliton) 則在金穗獎參賽之中格外輝煌亮麗,尤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