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或許是20世紀最富傳奇光環與爭議性的運動員之一，尤在1960年代其職業拳擊生涯的巔峰，近乎無懈可擊的冠冕紀錄、令敵人聞之色變的蝴蝶滑步與敏捷反應，加上公開駁斥美軍命其參與越戰的徵召令、抨擊美國種族與宗教歧視的高調舉動，使得他無論在美國或世界各地，都收到追捧或攻擊。
紀錄片《阿里的偶像是阿里》（Ali vs Ali）由伊朗導演阿里雷薩．羅福加蘭（Alireza Rofougaran）耗時十年完成。自2013年至2022年，導演展開地面搜索、跨洲飛行，甚至是網路世界乃至衛星地圖裡的追逐，為了尋找那個童年清晨裡家人一同守候著電視機緊盯的主角──而那是1960年代，伊朗才剛剛加入全球衛星直播系統。
又或者，追逐的是青春期某個百貨商場裡，錯身而過、失去與同名偶像握手及索取簽名機會的那一份缺憾。被伊朗人尊稱「Pahlevan」（波斯語，指擁有強大力量但不濫用、令眾人尊敬的英雄）的拳王阿里，成了導演成年後拿起相機、竭盡所有人脈與方法試圖接近的對象。導演阿里如一名瘋狂粉絲般（或因帶有媒介操作背景的優勢而更像一枚狗仔），藉助大量散布於網路社群平台的線索，一面行動一面拍攝，在吃了多次閉門羹後，一步步靠近拳王阿里──一個世代的共同記憶。
倘若傳統紀錄工作中最重要的工法是聆聽與觀看，那麼，積極行動、甚至略帶入侵意圖的模仿及參與，所彰顯的價值是什麼？觀看這部片，我們在時而切換為直幅、橫幅拍攝的畫面之間，看見第一層鏡頭、第二層濾鏡甚至是第三層景框裡的故事，見證了交錯於舊日紙本檔案與今日社交平台按讚列之間的重重敘事，也隨著擺盪在回憶、當下與幻想之間的導演，穿梭於真實與虛構的模糊地帶，經歷其不同階段的人格變化。
在這段過程中，即使仍不確定導演阿里究竟最後是否見著拳王阿里、甚至未曾在個人生命經驗裡仰慕阿里的我們，也好似與這位半世紀前的傳奇人物萌生一見如故般的親切感。這樣的「準社會互動」（parasocial interaction, PSI, 又稱擬社會人際互動、或準社會交互關係），彷彿是導演透過紀錄拍攝，欲試圖建立與重現的關係。
進一步稱其為「妄想型單方面關係」、「遠距離親密幻想友情」的導演，以另一次自己試圖接近明星的經驗為例，由於對方毫不委婉地指出感到被打擾、請求尊重隱私，導演遂針對「隱私」的概念提出詰問。有趣的是，紛紛強調隱私、卻透過社群平台大量發布個人生活點滴的偶像姿態，似乎是一種微妙的當代社會現象。倘若成名是一門藝術，網路紅人們如何在打造個人寵粉（照顧粉絲）形象的同時，亦維持一種因難以被靠近、而顯得關係更加真摯又緊密的錯覺，也格外令人玩味。波斯語裡，甚至不存在隱私一詞。
導演並未明確指出，拳王阿里的神話地位是否因深諳此道，或恰恰相反、是刻意悖離此道的結果，然而無法否定的是，阿里確實是那個沒有網路、只靠電視機觀看公眾人物的時代裡，擅於打破第四道牆、渾身戲劇細胞的特別存在。導演斷言：「事實上，穆罕默德．阿里屬於最後一代在媒體的幫助下，取得神話般地位的名人。下一代名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審視，他們沒有成為神話，而是經歷身分危機。」
片中一名影評人提起已過職業巔峰、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的阿里時，有這麼一段描述：「當他的說話能力和身體辜負了他，他得繼續當穆罕默德阿里，他做到了。」阿里確實不能是默片，他每每振振有詞的神采，都強化了一位運動員跨越拳擊台外的立體形象；然而，這應歸功於個人，或亦是媒體與商業操作的結果？或時代使然？便是在這樣的反覆辯證中，我們想起近半世紀來競技體育與娛樂圈欲趨模糊的界線，對於導演時而粉絲味滿溢地呈現人們對阿里的愛戴、描述阿里充滿慈善情懷、連宿敵都大讚其富有運動家精神等素材，既深受感染，又不禁提醒自己小心沈浸在另一場神話敘事裡。
片中多處加入的音像巧思，也令人會心一笑。如有幕導演苦苦守候在阿里女兒萊拉家門口、等候接近偶像未果，幻想被邀上拳擊擂台挑戰時，背景響起同名歌曲《萊拉》，這首70年代經典搖滾樂的創作靈感，正源自一則古老波斯愛情故事；數個幻想自己成為拳王、或害怕跟得太緊被黑幫宰掉的橋段，也向70年代經典電影《洛基》及80年代的《鐵面無私》致敬；屢屢響起的莫札特，亦彷彿暗示著個人魅力的崛起與威權力量的衰落。
在片尾的轉折裡，我們發現，導演阿里如何與偶像阿里進行真實的互動，或許已不是最大重點。透過拍攝與追索，既是導演、亦是演員的阿里，也從拳王阿里所帶來的童年夢想與壯年追逐中解脫。《阿里的偶像是阿里》不僅僅呈現了紀錄者對一名偶像的熱情，更紀錄了他對影像、鏡頭前後多樣時代產物與人事物狀態的迷戀，以及準社會互動關係裡，所有癡迷之人所慷慨投注的心力及時間。
